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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堂论(2 / 2)


而果然,仅仅是片刻之后,刚刚起床不久的杜充便勃然大怒,其人连官袍都不穿,只是寻常便服,然后便赤脚穿着木屐,踢踏不断,从后院寻来。

不过,刚一转过墙角,来到前院,这位哲宗朝就已经是进士的大宋重臣便注意到了前院上空那高高飘起的旗帜。

相较此物,沿途满满腾腾的甲士,反而无足轻重了。

出乎意料,怔在彼处片刻之后,情知是怎么一回事的杜充并没有逃,也没有避,反而回头唤人将自己的紫袍取来,就在墙角这里,于催促的鼓声中面无表情换上,然后踩着木屐、光着脑袋,向堂上而来。

转过墙角,绕过廊柱,在沿途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昂然登堂,从容行礼问安,口称陛下。

赵玖见到那击鼓红袍官员兀自停下,然后一紫袍老者昂然上堂对自己行礼,情知是杜充当面,却也平静相对:

“事已至此,杜卿还有何言语?”

“有!”杜充就在堂下拱手而言。

“说来!”

“官家,大宋局势至此,非臣所为!”

“那是谁所为?”

“先是君王无道!”满堂瞩目之中,杜充凛然相对。“二圣自取其乱,或私心推诿,或投机取巧,殊无一妥当之人,便是官家,今日看似赳赳,直奔此处,有汉高祖夺韩信之风,但昔日先弃父兄于开封,急迫登基于南京;又弃两河千万士民,意图苟安于河南,难道是假的吗?”

堂上堂下,一时色变,胡寅本能想出列,但不知道为何却硬生生忍住了。

而见赵玖以下并无言语,杜充穿着紫袍踩着木屐,却是继续在堂中愤恨不平起来:“再看朝堂诸公,自黄汪到李宗,再到眼下二吕,主和也罢,主战也好,主守也行,主攻也成,但谁人能逃出一个刚愎自用,党同伐异之论?为一个陪都之事,迁延一载,反复不定,主和者先放任官家尽弃河北,致使大局崩坏,结果转身主战者又推着官家定下那般苛刻的主战方略,引来今日之祸!这些人,难道是可以倚仗的大臣吗?!”

赵玖依然不语。

“还有建炎以来的各镇军将,韩张李曲王刘,除了一个不上不下岳飞算是有些古名将之风,其余那些人,或泼皮无度,或贪财无伦,或沽名钓誉,或自恃无礼,或有勇无谋,或无能卑劣,又有哪个可以依之为臂膀?”杜充见状,气势愈盛。“至于再往下,那些所谓东京留守司诸将,所谓抗金义军,连是贼是军都说不好,又到底有什么可用的?官家可知道,这些人昔日做贼时,对付百姓比金人更残虐?他们动辄几十万兵,是从何而来?官家知道吗?!宗留守写给官家那些札子里的百万大军背后,又有多少妻离子散?官家知道吗?!国家沦落到现在,正是上上下下,无一处可用之人!官家知道吗?!”

“朕知道。”赵玖终于开口。“杜卿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杜充陡然一怔。

“杜卿说了这么多,朕也懒得一一讨论,只是想问一问杜卿两件事而已,可否?”赵玖继续面无表情相对。

杜充冷笑一声,拂袖侧立。

“你说的这些,朕都不否认,但眼下这个局面,除了你说的这些,就没有别的缘故了吗?”赵玖微微一叹。“归到根子上,难道不是因为金人侵略所致?金人无罪?”

杜充张口欲言,却只能继续哂笑一声。

“其次,上上下下,从君王到义军,都无用,都有错,那卿家身为一方重臣,而且还是沦陷之地出身的河北人,又到底为大局做了什么有用之事呢?”赵玖终于摇头蹙眉。“阵前与金军主帅私下媾和?便是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了?”

杜充继续摇头:“官家好言辞,但臣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无话可说。”

赵玖也继续摇头:“朕知道杜卿的心思,无外乎是见局势如此,觉得不大可能胜,便彻底失了信念……依着私心,朕本该当众与你再论一论、驳一驳,最好再说一说朕这些日子当官家一些感想,说一说为君王如何,为大臣如何的,但眼下时局如此,却实在是顾不得与你多做理会了……杜卿,对不住了!”

言至此处,赵玖抬手指向阶下随行的赤心队甲士而言:“来人,且将此人捆缚起来,就押在堂中,再拆除影壁,敞开大门,等岳镇抚引诸将至此。”

且说,此时郦琼也已经与李逵做了大致交接,然后引亲卫至县衙外,隔着影壁听到内中交谈,此时闻言便强压各种心思,先与张宪部一起赶紧清理前院,然后方才在小林学士的带领下,无视掉依旧穿着紫袍,却被捆缚起来按在堂中的‘恩相’,小心上前觐见天子。

对此,赵玖自然放缓姿态,询问姓名、年龄等讯息,复又好言安慰,便让对方与张宪一起侍立静候。

一时间,堂中上下再无人言语,只是静候诸将云集。

而果然,岳鹏举不负重托,下午时分,其人终于引数十名将佐赶来……除了东京留守司那些统制官外,还有本在鄢陵的韩世忠部大将黑龙王胜,岳飞部剩余两名统制官傅选、李宝(水将,绰号泼李三,与病关索李宝重名),王彦部中也有孟德、焦文通等七八员统制官,便是牛皋这个属于闾勍序列的汝州义军首领,此时也被一并请来。

话说,无论是王彦还是东京留守司那些人,闻得赵官家至此,多有不信,也就是因为岳飞此人素来严肃郑重,却也不得不信,可依旧心思百转,各有疑虑,一直见到那金吾纛旓都还各怀心思,在门前街上蹉跎犹疑,不愿入内,生怕进去就被砍了。

不过,等到这些人犹犹豫豫来到大堂前,越过拆除了影壁的前院看到被捆缚在堂下的杜充之后,却反而想无可想了……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到了黄河反而也就那样了,无外乎是蜂拥入堂行礼起身后,在鸦雀无声的氛围中忍不住各自偷眼去看堂上那年轻人而已。

“都齐了吗?”待到众人起身,赵玖方才轻声对岳飞问道。

“回禀官家。”岳飞赶紧再度越阶而出,拱手而对。“三军各部,臣与王制置之下,共有二十三名统制官,外加一位独立领军的汝州义军统领官牛皋,一位日常领军的马夫人王氏,合计二十五人,已俱在此处。”

赵玖微微颔首,便端坐环顾堂上这数十人,有些人他穿越前便听得姓名或者外号,有些人他是当了一年多官家,多少在公文知道一些讯息,但如今一朝相逢,却反而来不及细究什么根脚了。

故此,仅仅是片刻之后,眼见着许多人迎上目光后多有垂头之意,赵玖便失笑开口:“诸位,刚刚杜副留守有言,说你们或是贼寇,或是山匪,并无用处……朕也知道,你们在东京留守司、在河北,殊无军饷用度,今日沿途来看,你们军中上下披甲之士好像也颇显不足,可见军械物资也比不上其他御前诸军,但国家沦落到如此境地,却偏偏要你们来拼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有怨言?”

“官家言重!”

王彦官位其实比岳飞还高一点,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即激动出列相对。“臣等忠心,未尝有变!山河破碎,亦是臣等无能……”

“与你何干?”赵玖忽然起身打断对方,然后扶着自己腰中金带缓步走入堂中。“天下之重,岂能负于一人之身?无外乎是上下一体,尽力而为罢了!朕也就是因此念,决意从南阳至此……不过,朕此行实无大军相随,也无军饷辎重奉上,如果说真要带了什么过来,不过是朕本人罢了!所以,朕想问一问诸位,今日朕自以天下兵马元帅之身,统领此间所有兵马,可有人不服?”

王彦、岳飞二人带头,还有早已经震动失神的马皋夫妇等人,几乎是一起下拜,口称不敢。

“臣终于明白官家的难处了!”

就在这时,已经转到案前而立的赵官家刚要说话,堂下一人却又忽然开口,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穿着紫袍、踩着木屐,被捆缚在地上的杜充。

赵玖并未出声,而杜充也继续言道:“其实官家反而是天下最无奈的那个……金人兵马近乎无敌,当此大潮,官家以下,宰相大臣可以辞官,可以降金,军将可以做贼,也可以降金,唯独官家,并无去处,除了拼命又该如何呢?”

堂中鸦雀无声,而赵玖笑了笑,却是越过为首的王、岳二将,继续踱步向前,从两旁数十名统制官之间的空地上,一直走到门前张宪、郦琼身侧,刘晏身前位置,方才停步开口:“之前岳卿说此战能胜?”

“是!”岳飞在大堂另一头凛然出声。

“胜机在何时,又在何处?”赵玖头也不回,继续扬声相询。

“正在此时,正在此处!”岳鹏举严肃应声。“我军连日不出,金军初时严肃,此时却已经懈怠,且兵马分散于五河之间,而连日转暖,河流融化,骑兵往来支援渐渐不便,而官家忽然至此,金军却全然不晓,或者仓促未及知晓,正可趁此时机,集中兵马,以多击少之余攻其不备……”

“好了!”低头从刘晏腰间取下一物的赵官家忽然出声打断对方。“大略意思朕已经懂了,具体怎么打,你若胸有成竹,待会自可下令,朕于此处替你发声便可,不必说的那么详细,好像说不透彻便有人不愿出兵一般……”

“喏!”

在王彦等将的瞩目之下,岳飞俯首应声。

“但鹏举下令之前,朕还有一句话要说。”赵玖负手转过身来,在身后数名统制官的惊惶中转到杜充身后。“你们知道朕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吗?”

不待周围人回应,赵官家便语气平静,自问自答起来:“朕以自己的御前班直,还有参与过淮上之战,也就是御营中军最精锐的王德部、张景部,合计一万甲士为诱饵,引诱金军主力向南,然后引孤军趁夜色渡白河向东至此……朕来的仓促,并不知为朕至此,那一万甲士到底死了多少人,但想来以南阳城下完颜兀术的数万铁骑而论,彼处说不得已经血流成河了!而自靖康以来,两河各处,东京城下,关西山东,又该有多少地方像那般血流成河呢?”

堂中无人敢出声,所有人的呼吸也都粗重了起来。

而赵玖在此处顿了一下后,却也终于咬牙说出了自己这两日一直想说的一句话:“诸位,朕不管你们怎么打,更不管你们怎么想,朕亲身至此,只要一件事便可,那就是要亲眼看到一次金人也血流成河!”

最后一个字咽下,赵玖忽然抬起藏在身后短斧,奋力朝着身前之人的颈部劈下。

一斧既下,血染紫袍,杜充来不及哼一声,便带着斧头扑倒在地,身下也瞬间血流成泊,而满堂自然也耸动一时。

话说,赵玖从来没想过跟这个人辩论什么是非,他刚刚留着对方,只是想借此人首级来震慑那些军贼出身、明显不稳的东京留守司诸统制官罢了。

而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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