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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1 / 2)





  景历四十一年,成帝驾崩,太子赵襄即位,改年号政和,政和元年,圣上下旨,赦免四十年前双王之乱中数十位被判定为谋逆的公卿大臣,其中便有景阳公府霍家。

  当年,景阳公府霍家满门抄斩,仅剩一个年幼的霍云,慧帝可怜他孤苦无依,亲自抚养在膝下,待其成年,成帝还其宁国侯的爵位。

  景阳公府背负着乱臣贼子的罪名,死后不设灵堂祭拜,不享后代子孙香火,圣上皇恩浩荡,宁国府请回霍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并于清华观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会,一来祭奠先人亡魂,二人为家人祈求福祉。

  法会一连做了三日,主持的是清华观的玉阳真人,到了第三日,法会过后,霍家的女眷先行乘车下山,只余霍家父子还在清华观。

  玉阳真人和霍云是忘年之交,真人平日闭关,并不常见外客,霍云近来得了云松茶,此茶稀罕少有,他送了半罐给玉阳真人,二人吃茶论道,聊得十分尽兴。

  另一边的霍嘉不比霍云清闲,送了女眷下山,再打发仆妇清点东西,好生运送回府,忙了大半日,方才停妥。

  天□□晚,霍云仍旧在和玉阳真人叙话,霍嘉恐怕误了回城的时辰,叫来小厮说道:“你去告诉老爷,就说天晚了,是不是该下山了。”

  小厮去后,不到片刻,他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哥儿回来了,霍嘉撇了一眼,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霍勤。

  他刚满四岁,就住在山下的介园,因此时常到清华观来玩耍,今日做完法会,和观里的小道童玩得不愿走,崔世君只得让他随同老侯爷一起下山,是以才会被落下,霍嘉的小厮杜明一时多事,就把他领到霍嘉这里来了。

  霍勤背着一个挎包,他认得这人是大哥,乖巧的行了一礼,也不喊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不说话。

  兄弟俩人隔了二十多岁,五官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霍勤双眼随他母亲崔世君,显得更为柔和,霍嘉严肃方正,这几年越发不苟言笑,府里的人见了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

  霍嘉虽说和他不亲近,不过见他只有一个人,于是问道:“伺候他的小厮呢?”

  杜明回道:“小的问了一圈,没找着人,也不知哪里躲懒去了。”

  听完杜明的回话,霍嘉脸色微沉,这等不守规矩的奴仆,要是放在侯府,早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

  他又问:“老侯爷呢?”

  杜明见他主子面色不豫,战战兢兢的回道:“小的寻到真人的院子,不曾看到火华,老侯爷和真人正在对弈,小的传完话,老侯爷就说知道了,也没说甚么时辰下山。”

  霍嘉朝着杜明挥手,杜明低着头退下,霍嘉瞥了一眼小人儿,他坐在廊下的台阶处,捧着一本封神演义的绘本看得聚精会神,霍嘉眉头一皱,这种杂书,他从不许善哥儿看,霍云倒是不管,介园里甚至藏着不少□□,只要霍勤想看,都随他。

  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霍嘉和霍勤,霍嘉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莫名烦躁不安,他暗自后悔,该叫杜明把这小子带走的。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身穿灰色道袍的霍云慢悠悠的走来,霍嘉看到父亲,双手垂下问安,那霍勤站起身,不慌不忙的把绘本收回挎包。

  霍云站在门口,他看着院内一大一小的兄弟二人,问道:“就你们两个,你媳妇儿和你姑姑呢?”

  霍嘉回道:“媳妇儿带得人多,儿子只怕误了进城的时辰,就吩咐先送她们下山,姑姑和媳妇儿同车,想来这会儿已经回到园子里了。”

  “你安排得很妥当!”霍云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也回吧。”

  霍嘉嘴里称是,出门去唤杜明,却不见他的踪影,待问过观里的小道童,才知杜明被他府里的管事唤走了,霍嘉气得火冒三丈,一个一个的非得他亲手收拾不可。

  他到处找人,霍云和霍勤等了他小半日,还不见有府里有人过来,霍云便道:“罢了,我们先下山吧,这小厮当得甚么差?回去饿他三日。”

  霍嘉心道,你老人家和小东西身边的小厮更该狠狠饿上三日。他随着霍云出了清华观,三人沿着石板路下山,霍云走在最前,霍嘉其次,落在最后的是霍勤。

  山中幽静,倦鸟归巢,霍云双手负于身后,不急不徐的走在山路上,这条路他走了千万遍,走起来如履平地,霍嘉年轻力壮,亦不见吃力,只有小霍勤,他勉强跟了一段路,便落在后面,霍云有意放缓步子,霍勤仍旧跟不上,那霍云听着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还能跟上吗?”

  他和小儿说话时轻言细语,耐心十足,霍勤张开双手,鼓着嘴巴不吭声,想要人抱着走。

  府里伺候的奴仆都在山腰处等候,霍云摸着他的头,说道:“叫你大哥背你下山。”

  霍勤迟疑一下,他看着霍嘉的双眼黑白分明,想要人抱,却连一句好话也不肯说出口。

  霍嘉眉角抽搐几下,他抱自己儿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竟然要他抱这个小鬼?这个比儿子还小的弟弟,从小住在介园,极少回京城的宁国府,霍嘉一年也见不到他几回。

  眼见霍嘉不动,霍云扭头望着远处的天际,也抄手站着不动,他老了,这种出力的事情还是让年轻人来做吧。

  僵持片刻,霍嘉蹲下来,忍气吞声的将霍勤背在身后。

  霍勤趴在霍嘉背上,霍嘉把他往上一绅,霍勤害怕摔下去,一双小胖手赶紧死死的环住霍嘉的脖颈,险些把霍嘉勒得背过气儿,霍嘉暗中掐了一把他的屁股,霍勤吃痛,把手松开了。

  这小儿软绵绵一团,霍嘉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奶香味,和善哥儿小时候一样,善哥儿两三岁时,他还常常抱他,后来进学了,他就很少再亲近善哥儿。

  父子三人接着往山下走,谁也没说话,经过一片香椿树林,霍云开口说道:“勤儿不像我和他母亲,倒有几分像你,喜欢读书,话不多,常常一个人闷着。”

  霍嘉默不作声,春日的香椿树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霍嘉不太喜欢,偏巧这边坡地上种满了香椿树,霍勤似乎也不喜欢这个气味,他鼻子抽了几下,还不轻不重的打了几个喷嚏。

  霍云继续往前走,他声音低沉,对身后的霍嘉说道:“我从以前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勤儿出生后,越发让我深感对不住你。”

  霍嘉一怔,父亲猛然对他说这些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霍云的背影,双眼微垂,说道:“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愧不敢当!”

  这个世道,是从来没有老子向儿子赔不是的。

  树叶沙沙,霍云语气平淡,他道:“勤儿从小养在我和她母亲膝下,我看着他一日一日长大,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就会想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又是甚么样子,然而想破头皮,也全无印象。”

  那时他在外云游,长年不在京中,父子二人亲情淡漠,又怎会记得还有个儿子呢?

  霍嘉微微有些失神,他原以为天下的父亲都是如此,直到他背上这个小东西出生,他才发觉,并不全然如此,至少他父亲不是这样,这是父亲的老来子,他的母亲又深受父亲喜爱,父亲爱屋及乌,难免偏疼他一些。

  这么想着,霍嘉托着霍勤的手臂不自觉的用力,霍勤不适的挣扎几下,霍嘉一惊,松开手臂的力道,心中自嘲,他是魔怔了么,怎会和一个小儿争风吃醋?

  “我对你有愧,对你母亲有愧,我没能做好父亲和丈夫,这个道理,是过了很多年,我才学会的,还望你能原谅我。”霍云说道。

  霍嘉眼眶一酸,半晌,他沉声回道:“我年幼不懂事时,也曾怨过父亲,母亲告诉我,父亲要远离京城,远离朝政,霍家才能传下去,后来长大成人,我才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说完,霍嘉沉默不语,霍勤趴在他的背上,他伸出手摸着霍嘉的眼睛,摸到一片湿热,忽然问道:“你哭了么?”

  他的话刚说出口,霍嘉只觉头皮发紧,一股羞耻涌上他的心头,他是何等要脸面的人,竟在父亲的面前被霍勤戳破心事,一时之间,他恨不得把这个小东西丢到远处的林子里。

  霍勤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低头翻着挎包,从里面掏呀掏,掏出一块饴糖,递给霍嘉,说道:“我娘说要是难过,就吃块糖甜甜嘴。”